寂夜幽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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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约稿】《局中客》程染×屠丽

这是水衿老师鸽了我快三个月交的稿……但看完之后我真的很满意,几乎完全写出了我想要的那种微妙的感觉,这篇文我愿称之为神!!!也希望看到的人都能喜欢这篇文!!!以及可能稍微有一点点修罗场预警……


  1.

  即便是神仙居住的岛屿,夜晚的风也是凉的。

  偌大的竹林里鸟雀无踪,朦朦胧胧一片死寂。穿堂风悄悄一过,扎堆的叶子便簌簌作响,你推我搡闹个没完;等风打着旋儿离开,枝桠又顿时安分下来,只剩一轮孤月挂在梢头,自顶而下泼出迷离的光。

  “连颗星星都看不见啊……”

  屠丽收回视线,揉着脖子继续向前走。两人宽的石阶浸染成冷色,一块垒一块,一层叠一层,蜿蜒着铺向尽头的恒水居。

  推开竹门的时候,她习惯性地朝二楼看了一眼,顺手合上门,踩着吱呀的楼梯走向那片灯火。

  厅内一片通明,镜玄正坐在那张年岁无从考究的木桌前,不知在写些什么。见她进来,他略一颔首,重新低下头去。

  “明天不是要去查船吗,怎么还没睡?”

  屠丽拉过凳子,十分自然地坐下。镜玄停了笔,仍旧蹙着眉,她便没再说什么,好半天等到那人直起身,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面。

  “偶然得了些思路,”他抬眸看了过来,“还记得我先前说过的与父亲接触之人吗?”

  “有眉目了?”屠丽精神一振。

  “容貌不明,只记得身形颀长,是个衣袍带红的人。”

  “红衣?”屠丽想了想:“整个思量岛……也就程家人会穿红色。”

  她意识到哪里不对,“嘶”了一声,眉头微微皱起。

  “可程家惯会仗势欺人,觞爹怎么会跟他们打交道?”

  “尚未可知,”镜玄将笔放回原处,“此人衣着不凡,行动又无限制,想来并非寻常仆役。”

  屠丽点了点头。

  镜玄又道:“程家虽蛇鼠一窝,但能与父亲相谈甚欢的,无论心正与否,行止必定挑不出错。丽——丽娘?”

  魂不守舍的姑娘托着腮,目光散漫,心思早不知去了哪里。镜玄轻咳一声,看着那人一个激灵回过神来,有些尴尬地冲他笑笑:“不好意思啊,你刚刚问我什么?”

  “先前我托你所查戒指一事,进展如何?”

  “不如何,”屠丽垂着眸,看起来有些沮丧,“我和程家……你也知道。”

  镜玄道了声“无妨”,转而说起火芝的事。早已谙熟的路线再被提及,屠丽有些心不在焉,指腹摩挲着那几片羽毛。

  “凡人虽不受结界限制,可到底守卫众多,须慎之又慎。”

  屠丽“嗯”了一声。

  “变幻之法你已学会,但时效不比仙家,行事万望周全。”

  屠丽又“嗯”了一声。

  镜玄眼神微动,有些欲言又止。话到嘴边绕了一圈,他最终开口道:“你脸色不太好。”

  屠丽随口答了句“没事”,又说:“我回来时看了下,明日天气不好,你查船小心些。”

  镜玄颔首应下。

  “这几天风大,我都没敢离岛太远,长老会也真能挑时候。”

  碧玉年华的姑娘低声嘟囔,手里仍旧拈着羽毛。镜玄在心里叹了口气,修长的手指一伸,将路线图推到她面前。

  “夜已深,快去歇息。明日……多多保重。”

  他看着对面那人如获大赦般站起身,留下句“你也是”便匆匆离去,连图纸都忘记拿走。

  程家……

  镜玄垂下眼帘,指尖划过那株淡墨的火芝。

  2.

  翌日清晨,镜玄早已不见了踪影。

  屠丽朝主厅随意瞥了一眼,早有预料地打着哈欠下了楼。倒水的时候,她默默估着时间,洗漱、吃饭、打点行装,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。

  收拾到一半,她猛然想起被遗忘的路线图,便又转身去了主厅。厅中已被整理得干干净净,只剩那份泛黄的图纸孤零零地躺在桌面,一动也不动。

  屠丽拿起纸,熟悉的标注与记忆中毫无分别;抬头环顾四周,熟悉的景物与从前并无二致。她走出房门,门外的天气也和她预料中没什么两样。

  “但愿一帆风顺。”

  屠丽望着那片阴沉沉的天,心想。

  事实证明需要一帆风顺的不仅仅是出海的那群家伙。

  防火防盗的结界防不住她这个凡根凡骨的人,高高在上的神仙也看不见她这粒微不足道的沙。况且查船事重,程家的目光并不在固若金汤的自家身上,她得以顺利潜入这个令人却步之地,成为一条穿梭自如的漏网之鱼。

  可网的漏隙再大也终究是网。饶是守卫不比往常森严,等她远远望见库房时,镜玄给的羽毛也只剩下了一片。

  “真不愧是程家,”屠丽匿在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,心想,“火芝都要分那么多间房。”

  程家火芝是多,然而年份久远的难以接近,太新鲜的又没多大用处,眼前这间屋……

  她悄悄展了路线图,盘算着位置,满意地点点头。

  对于等待,她向来是有耐心的。说不清过了多久,摸清规律的屠丽目送着又一波护卫离去,悄悄靠近目标房门。

  门没有上锁,只是一用力便免不了响动。她尽可能轻地关上门,一转身,险些被那满室琳琅给晃了眼。

  屋内并未点灯,只有并不明亮的光从细小窗棂里透进来,模模糊糊笼在空中,像浮了一层薄雾。雾里是一片与门外不同的光,明明灭灭,蜿蜒在并不艳丽的叶片上,于灰暗中流转光华,错落成令人咋舌的景。

  程家火芝在岛上是出了名的,今年供的那株更是厉害,若非她这个“不识时务”的变数,只怕连天神都要垂青。屠丽想着想着,闭眼摇了摇头,试图将那之后的种种从脑海里甩出去。

  然而再次睁开,她还是忍不住“啧啧”两声。

  真不愧是……程家。

  她深深舒了口气,蹑手蹑脚地穿行其间。库房内的火芝虽不十分整齐,却也按着年份渐次排开,她得以略过那些不自量力的妄想,径直踏入可堪一试的范围。

  就这棵吧。

  屠丽在一株并不起眼的火芝前站定,摸着下巴点点头。她解了腰间的锦囊,正欲伸手,蓦然耳尖地捕捉到一阵脚步声,不重,却愈发地靠近。

  屠丽心中一紧,本能地躲了下去。在她勉强藏进火芝群后的那一刻,“吱呀”一声,光从门口大大咧咧地洒了进来。

  透过错杂的枝杈,她瞥见那道投在地上的影子——只有一人。

  她安慰着自己,对方大概只是走错房间,毕竟这里才被巡查完不久。

  但她迟迟没能等到预想中的开门声。

  于是她又安慰自己,年份好的火芝都放在显眼之处,不必深查细究。

  但她听见那人抬步朝她的方向走来。

  要命!

  屠丽倒吸一口凉气,又眼疾手快地捂紧了嘴。她感到心脏正跳得厉害,仿佛下一刻就要冲破桎梏,直上云霄。

  逃跑?做梦,她只怕连这扇门都出不去。

  解释?咬定一问三不知,再低声下气扮个可怜,反正从前也……

  那还不如拿棵火芝敲过去,说不定正好砸晕对方,一了百了。

  屠丽强迫自己重新镇定下来。出手是绝不可能的,这种自寻死路的假设只能存于不切实际的脑海中。离开也不合适——尽管萧霁说过,凡人中有句话叫“三十六计走为上”,但他还说过另一句话,叫“以不变而应万变”。

  对此她深以为然,此时也正打算这么做。于是她依旧一动不动地捂着嘴,竭力不发出半点声音。

  没关系,火芝这么多,不见得刚好是她身边的。屠丽再次安慰着自己,小心翼翼竖起耳朵——脚步声似乎停了,只剩下细碎的衣料摩擦,窸窸窣窣的,大抵正在挑选。

  她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归了位。等那人选完火芝出了门,她便能溜之大吉,从此各回各家井不犯河。

  只要那人出门。

  只要那人出……

  “出来。”

  她吓得浑身一个激灵。

  声音不大,却让她那颗乱跳的心险些从嗓眼里蹦出来。待到真真切切回过神来的那一刻,屠丽闭上眼,悄悄顺着胸口,没来由地松了口气。

  来人是程染。

  幸好是程染。

  她又睁开眼,下意识扯住衣襟。

  可是……

  她忍不住皱起眉,指甲在掌心掐出几道月牙。

  为什么偏偏是程染?

  屠丽咬着牙稳住心神,将锦囊挂回腰间,又从火芝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,朝不远处的人扯出一个笑脸。

  “程叔叔早上好啊……哈哈。”

  对方脚下一顿。

  “丽娘?”

  他在惊诧中加快了步伐。屠丽微微低下头,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。

  大意了,羽毛还没藏好。她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声。

  “你为何在此?”

  屠丽仍旧低着头,视线胡乱瞟向别处。她能感受到对面的目光正毫不掩饰地落在自己身上,火一般炙烤着她。

  她该怎么做?

  屠丽几乎想也不想地否定了“坦白”这个选项。然而在程染面前,缄口不言是更不现实的。

  她似乎根本没得选。

  “我……”

  被注视的感觉愈发强烈,让她想到长老会里那位最性烈如火的话事人。镜玄在藏典阁误放傀儡的那一晚,她被不分青红皂白捆住问话的时候,那人的目光便是如此,似炬似灼,仿佛要在她身上烧出一个窟窿。

  然而程染不该是这样——她没来由地想。

  脚步声越来越近,每一步都像踏在她绷紧的弦上。她悄悄抬起眼皮,恰巧看到那片几乎曳地的宽袍,从轻摇微荡的衣摆下,隐约露出一点不同的黑色来。

  “我来……”

  屠丽缓缓抬起头,视线一寸一寸地向上挪去——自微翘的鞋尖开始,沿着宽大的衣袍一路上攀,途经那只惯常放在腰腹的手,目光在指节流转片刻,又顺着衣料暗纹爬上微青的胡茬,再到略显干枯的唇瓣,再到高挺端正的鼻梁,最后——

  最后,她堂堂正正抬起头,对上那双令人不敢直视的、深邃的眼睛。

  “我来报仇啊。”

  对方难得沉默了下去。

  良久,他叹口气道:“你不该来。”

  “我知道,”屠丽说,“但我必须得来。”

  “纵然积怨已深,也不该以身犯……”

  “可程炜都欺负我到恒水居了!”屠丽猛地拔高音量,没有错过对方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惊愕。那双眼睛惯常隐忍,总是含着似有若无的笑,让人看不清究竟藏了些什么。

  她极快地撇过眼,嘀咕道:“只许州官放火,就不准我给他添堵吗?”

  “胡闹!”

  对方从未见过的模样让屠丽吃了一惊。她忍不住偷瞄回去,那人正紧紧皱着眉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  “你的性情我知道,”他顿了顿,又说,“可即便受人蛊惑,也不该犯下这样的糊涂。”

  “我说了是来报仇的。”屠丽不由轻笑:“程叔叔也知道,我不愿做的事就不会做。”

  程染仍皱着眉,一瞬不瞬地看着她。她攥着羽毛的手动也不敢动,脸笑得几近发僵。

  真是糟糕。屠丽脑海中跑马灯似的闪过许多乱七八糟的画面,有镜玄,有萧霁,有岛上风和日丽的景色,有海里形态各异的鱼群。

  还有……还有记忆中已然模糊的光柱,并没能被照亮多少的天空,和随之波涛汹涌骇人的浪潮。

  人的思绪总是极快的,只一瞬便不知想到了哪里。屠丽的眼神暗了暗,深知如今的局面早已不在她的掌控之中。

  说到底,还是千算万算,漏算了程染。

  所以当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口时,她只是略略一歪头,将选择的权力留给对方。

  要把我交给程家吗?——用不着开口,眸中恰到好处的紧张便替她问出了这句话。

  屋里的光线并不亮,她看不清那人眼里的情绪,更无从窥见内心的想法。她能做的只有在对方朗声安排巡查路线,门外的守卫得令离去后,悄悄将那绝不能被发现的羽毛塞进腰带里。

  趁他还没开口,屠丽抢先行了一礼。

  “多谢程叔叔大恩,丽娘没齿难忘。只是这里并非说话之处,来日方长,程叔叔晚些问也不迟。”

  程染深深看了她一眼,似笑非笑道:“丽娘果然聪慧。”

  屠丽并未接话,看着他转身缓缓离去,从容不迫地走到门前。

  “守卫暂时不会巡至此处,随我走吧。”

  “吱呀”一声,门外的光肆无忌惮地洒了进来。光里的人披着一身莹润的辉,遥遥向她伸出了手。

  3.

  屠丽的思绪有点乱,这种乱一直持续到她第不知多少次踏进议事堂。

  查船一波三折,还搭上了几条命。好在能主事的并无大碍,须家便没闹什么动静,转而对救命之恩的“上仙”频频示好。这边须家邀人,那边程家不肯,你来我往呛了好几回,最后十分默契地双双看向被争来夺去的话题主角。

  屠丽习惯性地保持沉默,暗暗听着镜玄一本正经地胡扯——先说心神不宁需要静处,又指明要地势高耸、人迹罕至、环境清幽的居所,就差把“恒水居”三个大字写在脸上。心直口快的灵珑被父亲捂了嘴,却敌不过奉老出言相助,没等程染再次开口,镜玄便打蛇随棍上,斩钉截铁应了下来。

  神仙议事,自然轮不到她一介凡人插嘴。眼观鼻鼻观心好半天的屠丽终于等来吩咐,默默起身说了句“上仙请”,煞有介事地带起了路。

  晚风一如既往地凉,两人宽的石阶照例染成冷色。镜玄似乎要将外来者的身份贯彻到底,她只好率先打破沉默。

  “那个……抱歉啊。”

  隔墙尚恐有耳,她没敢把话说得太全。幸而镜玄一点就透,道了声“无妨”,并不多话,四周便再一次陷入沉寂,只剩下穿林的风窸窣作响。

  心照不宣的缄默如同一只无形的手,扼得她愈加心烦。

  “你……”

  “我……”

  屠丽微微一愣,又听那人道:“你先说。”

  于是她不再谦让:“你知道‘爱’是什么感觉吗?”

  镜玄沉默良久。

  “怎么突然问这个?”

  “萧霁话本里讲的嘛。”她随口道。

  镜玄又陷入了沉默。过了好一会儿,她才听见身后传来句“以后少听这些乱七八糟的”。

  “……哦。”屠丽摸了摸鼻子,没再继续这个话题。

  其实她并非全然无知,当年觞爹和干娘的伉俪情深,她都看在眼里。可那是神仙的爱,神仙和凡人是不同的,所以凡人的爱大抵也是不同的吧?

  她恍惚忆起萧霁曾滔滔不绝的那些话——才子佳人,风花雪月,真不知他怎么记得住这么多故事。

  可这些又都只是凡人的爱。凡人和神仙,总归是不同的。

  屠丽下意识咬着唇,忽然间灵光一闪。

  好像是有的,有个牛郎织女度鹊桥的故事,说天上的神仙和凡人相守,被更高的神仙棒打鸳鸯,历经苦难终得一年一相会。

  一年一相会……哈哈。

  屠丽在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中走到了路的尽头,推门时朝二楼看了一眼,这才想起身后还跟了个人。

  她停下脚步,抬手在身上来回摸索,轻轻“咦”了一声。

  “怎么了?”

  屠丽转过身时,正好看见镜玄合上竹门。

  “我有东西落在了船上。”

  她解下锦囊,摸出羽毛一并递了过去。

  镜玄伸手接过,微微蹙眉:“那……”

  “我自己去就好,”她笑了笑,有模有样地做了个“请”的姿势,“上仙辛劳一日,还是早点歇息吧。”

  镜玄不再多言,只嘱咐她多加小心。她沿着来时的路折返,与草木石阶一道淋了满身月色。

  一层。

  又一层。

  大约路程过半时,屠丽停下脚步,深吸一口气。

  “可以了,程叔叔,这里他听不见。”

  竹林仍旧簌簌地动,投下一片并不安稳的影子。影中缓缓走出一个人来,火红衣袍被月光抹去了夺目的艳,随主人的步伐轻轻摆动。

  屠丽勉强笑笑:“程叔叔是来讨说法的吗?”

  “上仙……”

  “上仙对恒水居很满意——程叔叔是想问这个吧?”

  程染并未接话。

  屠丽又说:“要是没其他问题,我可就先说了。”

  她等了一会儿,没听见任何答复,便鼓起勇气,直直看向那双眼睛。

  “是为了程家,还是为你自己?”

  程染只是默默看着她,良久,嘴唇动了动。

  “丽娘果然聪慧。”

  “比不上程叔叔运筹帷幄。”

  屠丽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,却仍抑不住声音发颤。

  “所以……是为了程家,还是为了你自己?”

  程染温声道:“丽娘,有些事再深究下去,谁也保不了你。”

  他的声音还是那般温和,仿佛还是从前那个沉稳可靠的程叔叔。屠丽却只觉得胸膛里胀得生疼,让她险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。

  “我知道,我只是个凡人,”她艰难开口,“……可你是神仙啊。”

  岛上的其他人也是神仙啊。

  她忽然有些不明白,在神仙眼里,其他神仙又是什么?或者说,在更高的神仙眼里,那些弱小同族的命又算是什么?

  神仙与凡人不同,神仙的爱也与凡人不同,神仙普度众生,神仙受人供奉。

  神仙……会有爱吗?

  那觞爹拼命带干娘破界离岛是因为什么?干娘宁死也不愿殃及无辜是因为什么?自己……

  对,差点忘了,自己只是个凡人。

  月色迷离,竹林幽深。屠丽甚至不需要如何留心,便能看到对方手上那团忽明忽暗的术法。

  在过于悬殊的差距面前,说不怕是不可能的。她下意识抬起手臂,忽然觉得有些不值。

  牛郎织女在天涯两隔前,至少——

  “虽然程叔叔有家有室,这些话我本来不该说的。”

  屠丽干笑几声。

  “可我已经不是当年只知受人庇护的小孩子了,有些事情总得弄个明白。”

  她在光团飞过来的那一刻闭上了眼睛。

  “这么多年里,你真的没有任何察觉吗?”

  爆炸声振聋发聩。

  死了吗?应该是死了,动静那么大,怎么还能活得成。

  可就算灰飞烟灭,也总该有些临死前的痛感吧。

  屠丽悄悄抬起眼皮,正好看见程染快步上前,在她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。

  “不要乱动。”

  她不知道程染对她做了什么,只隐约觉得身上多了层结界似的光。没等她从愕然中回神,程染已朝着一团黑雾追去,三两下没入了竹林深处。

  屠丽又惊又急,没多想便跟了上去。等她找到程染时,双方正打得难解难分,明光与黑雾交织得天花乱坠,让她不由倒吸一口凉气。

  那怪物面目狰狞,却是个有心智的。许久没能讨到便宜,它凄厉嘶吼一声,朝着屠丽飞身而来。

  在那一瞬,周遭一切都似乎被按进无形的泥淖之中。屠丽眼睁睁看着那可怖的面容在眼前一寸一寸放大,令人不适的气息扑面而来。待几近咫尺,那怪物又蓦然消失不见,只留下一道折返回程的攻击,还有正向自己奔来的程染。

  再后来,屠丽便不知道了。

  死了吗?这回总该死了。

  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,程染哪里需要她费神来救?

  只是可惜,她还没能和镜玄一道查明真相,还没能和萧霁一同回到故乡,还没能替觞爹干娘见识岛外,还没能……

  还没能。

  等她再次睁开眼,竹林仍是那片竹林。面色焦急的程染正低头看着她,嘴唇一开一合,她迷糊了好半天,才猜出是一句“丽娘”。

  原来还没死啊。

  屠丽说不出心里是种怎样的感受,只觉得浑身散了架似的疼。脸上的血污让她有些不适,她却连擦拭的力气都没有,垂落的手臂挣扎几下,隐约碰到了些什么东西。

  好不容易转过头去,她仔仔细细瞧了又瞧,终于勉强看清那根躺在草丛里的糖葫芦。

  “你还……记得啊。”

  她艰难地扯了扯嘴角。

  “现在两清了。”

  程染并未应答,只是说:“你受伤了,别乱动。”

  屠丽却没有理会,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让她伸出手,死死拽住程染的衣襟。

  “你都记得,所以……所以你也给我记住。”

  她没理会嘴角咳出的血沫,迎着那人惊愕的目光,一字一句倔强无比。

  “我不管你是为了谁,这里好歹是我从小长到大的地方,岛民也跟你无冤无仇。”

  真的很痛。屠丽咬着牙,强忍着眼前的晕眩。

  “我把它当半个家,你若敢……”

  她不记得这句话有没有说完,只记得手里的衣襟再也抓不住,周围的景象也越来越模糊。不知过了多久,她终于支撑不住,手指一松,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里昏了过去。

  4.

  对于屠丽能察觉他踪迹这件事,程染并不意外。

  虽是凡躯,却也是被养成半个神仙的凡躯。连程家库房都敢闯的人,独自赴约似乎也挑不出错。

  是为了程家?还是为了他自己?

  真是个聪慧的姑娘。

  他欣赏这份聪慧,所以总忍不住好言相劝。有些事情深究不得,他是程染,也是程家的上门女婿。

  可聪慧的姑娘有着同样的倔强,倔强到以为即将赴死的那一刻,还是没能忘记她的执念。

  他明明让她不要乱动。

  那魔物狡诈得很,连他都需要费些心神。

  可她还是来了。

  “你还……记得啊。”

  她望着那根糖葫芦,不知是不是在笑。

  他低头看着那张沾了血污的面庞,看着那双含着痛苦的眸子。那只抓着他衣襟的手逐渐松开,最终彻底垂了下去。

  该有多疼呢。

  他想起许多年前的某个日子,那日的天气还算不错。照例受了斥责的他心情不佳,出了门一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,直到踩上柔软的黄沙,才发觉竟已走到了海边。

  于是他寻了一片林荫坐下,静看浪潮一波又一波地拍打着海岸。恍惚间听到有谁在唤他,他循声望去,看见不远处的近海漂着一叶小舟,正晃晃悠悠地朝他而来。

  他起身走了几步,却见对方用力摆摆手,只好又退了回去。他看着她熟练地系了船,然后一跃而下,踩着浅浅的叠浪向他跑来。

  小姑娘的声音轻快,身形雀跃,惹得他也染上笑意。对方在不远的地方驻足,小心翼翼地擦干身上的水,又反复确认了好几遍,这才放心大胆地继续向前走。

  那时的他在想什么?担忧?欣慰?抑或羡慕?岛上傲视凡人的神仙们,又有几个愿认下对这孩子的羡慕呢。

  “程叔叔,别难过啦。”

  他轻笑着摇摇头:“我不难过。”

  小姑娘嘟囔一声“骗人”,拉着他重新坐下,又神神秘秘地递给他一样东西。

  是一根再寻常不过的糖葫芦。

  “不开心的时候,糖葫芦比药都管用。”那人信誓旦旦地说。

  他几乎失笑,却还是认认真真接了过来。小姑娘毫不设防地靠在他身上,举着另一根糖葫芦摇啊摇,忽然道:“程叔叔,它好像你呀。”

  “为何?”

  “你看,它是红的,你也是红的。”

  他垂眸:“程家都穿红色。”

  “不一样,”小姑娘抬头看他,“程家只有程叔叔会对我好。”

  潮湿的海风徐徐拂过,吹得那人浑身一个激灵,嘴硬的话还没说完,又一个寒颤便接踵而至。他叹了口气,将不好意思的身边人搂进自己宽大的衣袍。

  天气仍是那样不好不坏,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咬着糖葫芦,含混不清地讲述今日的收获。他静静地听,嘴角噙着笑,远处的海潮起潮落,无垠的天云卷云舒。

  物是人非了。

  程染轻轻唤了声“丽娘”,被唤的人却闭着眼,眉头紧紧皱成一团。他没再出声,轻轻拭着她的脸颊,然后捡起那根掉落的糖葫芦,将她打横抱了起来。

  有些事情深究不得。他是程染,是程家的上门女婿。

  也是程家的外人。

  出了幽深的草丛,踏上冷色的石阶,程染一言不发地向前走,愈发冷冽的晚风打在身上,也只是让他紧了紧自己的怀抱。

  直到他看见那位拦住去路的“镜玄上仙”。

  “阁下好兴致。”

  镜玄面色显而易见的不善,一抬手,蹙眉不醒的姑娘便轻轻落入他的怀里。

  程染怀中一空,倒也没多说什么,顺势将手放在他惯常的位置,习惯性地摩挲着指节。他看见镜玄的目光蓦然一凛,又听对方冷笑道:“恒老闭关,就当这恒水居无人了吗?”

  程染俯身拱手,礼数周全得让人挑不出错。

  “上仙恕罪,方才丽娘被魔物重伤,需及早……”

  “她也算恒水居的主人,用不着阁下费心。”

  程染应了声“是”,直起身,目送镜玄踏上归途。

  他忽然道:“上仙留步。”

  镜玄蹙眉转身,看见对方小心翼翼地呈上一根糖葫芦。那糖葫芦已然有些碎了,最顶上那颗的糖衣甚至剥落开来,露出糖里小巧的果肉。

  “这是丽娘的东西。”

  那人的声音有些沙哑,不知是否因为深夜寒凉的风。说罢,他再次行了一礼,转过身,踩着月光头也不回地离去了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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